事情就發生在昨晚,一直到今天凌晨三四點。
某女友人的課堂小論文,是寫關於青少年同志的部份,前幾天有在MSN問了我一些問題,討論了一下,昨晚,我去慢跑完回來,MSN對話框亮著但沒有彈出來,因為我掛離開,等我洗完澡出來,家母在用電腦看股市,等他結束了,我才接手電腦。
但這個時候對話框已經不亮,很顯然被點開過,起初我不以為意,繼續和友人對話,家母拉開了旁邊那張椅子:「告訴我,你上大學是為了什麼?你為什麼去修這種課?(指性別與社會)你的動機是什麼?你的心態是什麼?沒別的課可以修了嗎?」
這是二十多年來假自由、假開放、真保守的表象第一次被製造者自己揭露,這些矛盾在一夜之間、幾十分鐘裡面,全部浮上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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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還未察覺,一面還在回答某友的問題,一面點開她找到的國外資料,正悅讀著,一面回答:「上大學嗎?大概就是察覺自己到底有多無知,然後在四年裏面學習著減少這些無知的狀態。」我很認真的回答這個問題,一面想起上學期修西經思想史的時候老師說過的一些東西。
母:「無知?我花錢讓你上大學,你給我這種答案!上大學就是為了以後出社會要工作!」「我沒有辦法同意你的看法,也沒有意思要改變你的想法。如果只是為了要工作,去職訓局受訓完然後上班就好了,為什麼要上大學?畢業之後,出社會工作,還是在學習阿,所以我上大學搞清楚自己有多無知,哪裡錯了?我沒在學習嗎?我只是不同意上大學跟日後工作是劃上等號。」
母:「上大學不是為了工作,是為了什麼?讓你去修這種課嗎?(又扯回性別與社會這門課)我花錢,是讓你去學這種東西!」「所以你到底想講什麼?(臉上露出不屑的笑容,我想我進入了認真魔人跟句句話帶刺的狀態,根據我昨天的錄音,是的,我又錄了音)」的確,家母拙於言辭,所以他的每一句話,我都可以答覆個三四句之多,我很認真的在跟他對話。
母:「我才講一句,你就有這麼多句,你不覺得你很偏激嗎?」「我不覺得,而我要告訴你,當我很認真的回答一個人的問題、跟一個人對話的時候,就是這種樣子,我這四年參與過的討論、報告,我一直都是這種態度,我接納不同的意見與看法,但是我也不容許別人只堅持自己的意見而否定我的,更何況,如果我沒有錯誤,我為什麼要容許別人在一個沒有商業與利害關係的狀況之下否定我的想法?」「你這樣叫不偏激?你太誇張!像你這種樣子,出社會你還能這樣嗎?你只會很慘!你書都白讀了!」
到底,這種樣子,我要如何能不生氣?上大學這四年來,我鮮少和家母對話,因為只要這對話一開啟,永遠都是一樣的結果:拙於言辭的家母,話題永遠離不開出社會工作現在要多修有關的課程、你(指我)偏激高傲、不參加團體活動,沒-有-女-朋-友。所以我不想跟他對話,因為他永遠只有這幾件事情這幾個話題可以講,問題永遠出在我身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是,沒有新梗了嗎?我是一個不符合媽媽人生劇本的糟糕演員,我一直被強迫上台、粉墨豋場,當我拒絕再演的時候,不是下台這麼簡單,他想把我綁在舞台上,永遠粉墨豋場,演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劇中的角色。
我說:「如果出了社會,在工作上有利害關係,很多話我是不會說的,要做表面工夫我也不比別人差,搓砂糖成棉花糖又甜又輕飄,不是做不到,但是我需要這樣對你嗎?記得某位長輩的小孩就是這樣,你們是怎麼說人家的?一邊說人家會說話、嘴很甜,一邊說人家油條不老實。」
家母轉移了話題,我也不窮追猛打:「好,那你說吧,你為什麼修這門課?(都是指性別與社會,不再特地說明)沒別的課可以修了?」「時間上剛好,我大部分的課排在禮拜一,而且對這個議題有興趣,而且這門課,不是只談同性戀,是從女性主義切入...」「你只要告訴我,你用什麼心態去修這門課,你心態是正常健康的嗎?」
他永遠學不會讓別人把話說完,他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麼霸道,所有跟他認知與經驗裡不符社會期待的事情,都是邪惡的、不正確的。他是我媽,他的假開放假自由,這幾年裡面我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從每一次對話的不歡而散,他永遠是打斷我的話、要糾正、批判我的觀念的類型,我曾經很認真的告訴他,我對他這種樣子的不滿,他否認,他說他才不會這樣做、他不曾打斷我的話過,但事實是:只要他聽不下去的,不用把話說完,他就打斷,企圖糾正與批判,然後引起我更大的反彈:我話都還沒講完你就打斷?你是站在什麼樣老舊與不穩固的基礎上要教訓我?你又是憑什麼否決我的一切?從思想到人生觀。
事實上,家母的人生劇本,是父慈子孝(這點早就不可能,十幾年來沒有實現過,除了我剛出生的頭兩年)、是子女正常活潑奔放,還有一對自覺開明自由的雙親(可是他們從來沒有真的開明自由過),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符合這個社會規範下的價值觀:美滿的家庭。他的人生劇本裡面,誰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要有什麼態度,都設定好了,不符合劇本的演員,都要被強迫改正。
「你的心態正常健康是指什麼?你就把話說明了吧!是誰說要坦白不隱瞞,卻又講話拐彎抹角?還是你不敢面對真相?」我已經氣到講話都在抖,順道也隱性地出櫃。「你為什麼要去了解同性戀?你認同他們嗎?如果心態健康正常,為什麼要去了解那些不正常的變態?還是說,你有那種傾向?」
「我為什麼不能去了解與認同?他們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他們就生活在我的周圍,他們天生自然而如此,何來不正常之有?我修什麼課都一定要有什麼動機嗎?我就是有興趣想上這門課、我就是想去了解那些人,沒有為什麼。」「很奇怪,你從頭到尾都在迴避,你既不說自己不是同性戀,你也不否認,你...」換我很不客氣的打斷家母的話:「這才是你想問的吧!你有直接問嗎?還是你害怕得到你不敢也不願意面對的答案?你不是也在迴避一些什麼嗎?如果你擔心害怕,那為什麼不乾脆一點,就別問了。再者,不管我是不是同性戀,這都屬於我的隱私,我有不告訴任何人的權力。」
「隱私!你不可以這麼自私,你都不用顧到我們(雙親)的感受,你知道那個玻璃圈有多亂嗎!他們亂搞,他們在性上面不知節制,你知道他們怎麼作愛的嗎?哪裡正常!多噁心!變態!所有的性病他們都有!更不用說他們在感情上不可能是一對一,正常人都亂七八糟了,更何況是那群變態,他們哪裡正常?說什麼安全的性行為,保險套都不會破嗎!鬼扯,哪裡安全!骯髒!」
「保險套會破,只有同性戀作愛的時候保險套會破,異性戀作愛戴的保險套都不會破?還有,你知道有一種東西叫做潤滑液吧?屈臣氏康是美都有在賣,沒用過也看過!網路上、書上面,資訊多很多。」
「你用過啊?」
「你說我自私?好,那我問你,你一直追問我的隱私為了滿足自己的窺知欲,誰自私?玻璃圈有多亂,你是自己在裡面待過嗎?還是你也有認識的變態?在性上面不知節制這件事情不是看性向,是看人的心態吧!異性戀都在性上面很節制嗎?要說到作愛,陰道交就又比肛交來的乾淨?只要不戴套都叫危險性行為都叫不乾淨,唯一的差別是陰道交不戴套會懷孕,肛交不會,至於性病,只是要從事危險性行為的人,不管性向不管性別都會中獎,你不是自詡醫學常識非常豐富,為什麼還會問這種沒常識的問題?」
「感情上的一對一,異性戀是人,有可以一對一的,也有濫交的,同性戀也是人,為什麼就只有濫交的而沒有一對一的?你的邏輯在哪裡?你根本只是為反而反!」
母:「不要傻了,一對一?異性戀都不一定辦的到了,更何況是那些亂七八糟不正常的人!」我冷笑:「喔,是阿,所以呢?你眼前這個人就是在那種亂七八糟不正常的圈子裡!(I'm out of the closet. 夠了,再從他口中多聽到一個變態與不正常這樣的字眼,都會讓理智完全斷裂)我做了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我高中大學一路前三志願,到現在,我勉強都還可以說是在這個社會的知識份子裡面的前面一半,現在只因為我的性向不在這個社會的二元主流底下,所以我的一切就都要被你否定掉!」
「所以你承認了?你為什麼要這樣!是不是高中讓你念男校接觸那些人的關係?這件事情在我心裡好幾年了,我一直都沒講(我插話:你只是不敢面對、不想知道,為什麼不就這樣繼續下去就好,為什麼不留一點空間給彼此?),可是我就覺得哪裡怪怪的,當你上清華的時候我也很擔心,那裡男生那麼多,我該怎麼辦才能讓你不要接觸那麼多男生...」
矛盾嗎?很矛盾,他想知道事實,可是他想知道的事實只可以有一種答案;可是當他知道了事實,他又無法接受答案不是他要的,這難道不是一種變相的強迫與規範?當你已經預設好答案的時候,就不要問了,因為你沒有接受真實的勇氣,就當作你的答案就是唯一、就是真實,會比較快樂。
「照你的邏輯,建中成功這種男校,好多好多同性戀,所以我是被這些人影響到才變成同性戀?但事實是,男校裡面的異性戀至少有九成,我跟他們一起混了三年,為什麼我是被一點點連我自己都看不見的同性戀人口影響到,而不是受到那些顯而易見異性戀族群的影響?」
這幾年我一直都很清楚,家母會偷偷地翻我的抽屜、衣櫃、書包,我寫過的字句、男生寫給我的紙條跟情書,他都翻過,在未經我允許的情況下,我只是不願意戳破,但到頭來,自私又不負責任、骯髒下流不道德、變態,都成了我所要背負的罪。
「你要我怎麼去面對親戚長輩?你要我怎麼去面對這個社會?你們這種見光死的不正常人,是不被允許的!現在一個個(同性戀)站出來在陽光下,憑什麼?人權嗎?人權就是你們這些不正常的人的藉口!是我讓你太過自由才會這樣!你就不能跟女生交往?你有試過嗎?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變態!你覺得自己這樣很對嗎!你很認同自己嗎!像我這種人是絕對不會認同的!不會認同你們這些不正常的人!你有你的認同我也有我的反對!這個社會是絕對不會認同你們的!」
媽,你點出了一件事情:那些不認同與汙名,就是跟你一樣心態的人造成的,你就是那個兇手,你知道嗎?你殺的人是整個同志社群,而裡面就有你的兒子。
「你的面子很重要,重要到可以讓你去扭曲一個人的心智、控制一個人的思想、改變一個人天生的性向,就為了符合你的人生劇本!我不會再試圖去傳遞給你正確的資訊,我也不會期望你有所改變,因為你根本就不是一個可以被期待與溝通的人,跟你講話你知道我有多不快樂嗎?因為你從來就不懂什麼叫做尊重、你根本不思考,跟你講話比生病還痛苦、比考試還不快樂!(這已經是我說過最重最狠毒的話)我難道在認同自己以前就不掙扎嗎?我試著跟女生交往過,但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喜歡上女生,就提早收手,我不想耽誤不知情的女生更不想傷害他們,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是我實驗、勉強的對象,他們會怎麼想?這樣就不自私了嗎?我不自私,我只對自己負責。」
而自由僅是一條太過荒涼又狹隘的途徑,更不用說家母口中的(假)自由、(假)開放,都是SHIT,是牢籠,是禁錮。
我把電腦都關上,梳洗一下便進房去,不再多說些什麼。隔著房門,我聽見了母親的哭泣聲,他抽著菸,前陽台後陽台,焦躁的移動著、哭著,一直到半夜三點才進臥房。我發了幾封簡訊給朋友們,我需要一點支撐的力量,凌晨一點我感覺自己像是被掏空,一個又一個的標籤「變態、不正常、愛滋、性病、骯髒」像是利箭一隻隻戳在我心上,可是我卻睡著了。
凌晨四點,我夢見母親含著淚將刀刺進我胸口,隨即從夢裡驚坐起,一身冷汗。我從窗口進去後陽台,跨坐在牆上,這個世界好安靜,安靜到像是消失了幾個人也不會有所改變,我翻了一下簡訊,四封五封六封,每一封都傳達給我一樣的訊息:「我們都在你這邊,我們懂。」
再看看前幾天寫的試金石,不用試了,我已經被拉出櫃子,接受審判,即使我努力為自己辯解、為這個社群辯解,沒有用,石頭還是一顆顆打到我身上,彷彿那些丟石頭的人很理所當然,而被丟石頭的人,罪名顯而易見、不容置否。
媽,為什麼不留給彼此一個模糊的空間?我可以用時間和現實來證明這一切,我沒有變、我沒有錯、沒有病、沒有罪。我試圖除罪化、去除污名化那些被媒體形塑出來的錯誤印象,在媽媽眼裡全都是一個原罪者的狡辯,我意識到了,然後放棄了。
早上家母出門,便當忘了帶,優酪乳的瓶子沒洗就擱在水槽,出門甚至忘了把門帶上、忘了鎖上,我很擔心,只是又矛盾為何媽媽口中這麼自私又不負責任的我,會擔心他的情緒他的生活他的反應?真的,我不自私。
我現在只希望,他可以鴕鳥一點,裝做昨晚那件事情根本沒發生,製造一個模糊的空間(因為原有的被破壞了),大一點的、不涉及隱私的。至於家父那邊,我想也不用試了,遲早家母會告訴他,而我會換來一頓毒打?被強迫休學治療?(家母對我修的這門性別與社會有很大的意見與反彈)經濟阻斷?被強迫與朋友隔離?可能性又無限延伸,但似乎都沒有正面的可能。
其實,我可能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勇敢與堅決,雖然很努力,卻總是白費力氣。而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後援,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會用什麼方式繼續下去,現在我只能祈禱可以很鴕鳥的,讓我們裝做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昨晚的對話並不存在,好嗎?
用了五個小時來反芻,感覺有好一點,卻同時也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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