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4日 星期四

走在鋼索上

  「你走在鋼索上,可是擔心的卻不是自己。」在第一次訪談後(試金石那篇),某友在plurk這麼跟我說。我又想起,每次發生什麼事情,批判一番之後,我總是回頭檢討我自己,像是三四月份找打工處處受阻時,我靜下心來,觀察、分析自己的問題,大學裡的朋友大龜說:「我覺得你好恐怖,你批判的一直是自己,可是每每問題都並不在你身上,你可以不要對自己太嚴厲。」

  昨天是事情發生後的第二天,當有線台的電視劇都差不多結束的時候,我在書房裡旁邊的椅子被拉開,家母坐了下來,這一切來的太快,我來不及錄音、我來不及作好情緒上的準備,他老淚縱橫地開口。

  張愛玲在《半生緣》最後的經典台詞:「世鈞,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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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我這兩天是怎麼過日子的嗎?我睡不著、吃不下,眼淚流乾了再繼續流,怎麼過紅綠燈的我自己都不曉得。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為什麼要把問題丟給我?你為什麼這麼不負責任?你要我怎麼跟你爸交代?你太高估我的抗壓性!」

  是你高估了自己,是你硬要把我從櫃子裡扯出來。

  「不是只有你的人生烏有,我的人生也毀了你知道嗎?二十多年來,我為的是什麼?我把所有的期待都寄託在你身上,你自己想想,你的人生我干預過你些什麼?除了要求你要把書唸好之外,跟你妹相比,你佔盡了所有的資源!你擁有不受限的自由!大家都看的出來我偏心你,你難道都覺得是理所當然?」

  我暴怒:「誰自私?你憑什麼把你人生的期待全都寄託在我身上?我為什麼要對你的人生期待負責?給我太多的自由?我沒有做過任何逾矩的事情,而那些自由是我應得的、是身為一個人本來就該有的,不是你給的!而我的人生哪裡毀了?我活的很好很自在!」

  「我為什麼不能對你有期待?那我養你幹麻?生你幹麻?我不期待你出社會之後報答我、回饋我什麼,我只希望你可以正常...」狂風暴雨式地插話:「我-很-正-常,我-一-直-都-很-正-常-!」「你正常什麼?你這樣哪裡正常!都不知道你是從哪裡知道這些事情的,學校,我不該聽老師的建議讓你去唸成功,我不該讓你去唸清華,那些男生那麼多的地方!你就活的這麼好這麼自在!不正常的人為什麼可以活的很自在!」
 
  「還有網路,你居然會知道保險套、潤滑液、肛交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是讓你太自由了!」我突然想到成龍前陣子發表過的荒謬言論。「這些人、這些環境、這些學校害了你、毀了你!而你毀了我的人生!玻璃圈這麼亂,我不知道你已經(參與)到什麼程度!」這大概是在問我已經做過哪些事:我交過男朋友、有過性經驗(當然都是安全的)。這些都是隱私,除了沒有告知的必要,我也不想再刺激他。

  「這幾年,我的活動範圍不是家裡就是學校、補習班,從來沒有不告知而徹夜未歸的紀錄,在外過夜都是經過"報備核准"(特地強調這個字眼),有哪一次是你不知道的嗎?」「那你為什麼要跟我提轟趴的事情!他們有用保險套又怎樣!」

  「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那是新聞、那是訊息,我提了、澄清一些細節,就能代表也親身參與過那些活動嗎?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荒謬!」「新聞報的消息都是真的,不然報紙為什麼賣的那麼好?你講的就是真的了嘛!你講了就算數嗎!」

  哀,莫大於心死。我心已死,也無力"狡辯"。

  「我早就該發現,當你開始用香水(請注意,第一瓶香水還是他主動買給我的)、當你提了那個不男不女的包包(只是一個長方形、小一點的咖啡色帆布手提包)、當你的內褲那麼多的時候、當你看很多蔡康永的書,我都該發現的...」

  我開始發笑,打自內心很荒涼地。當你要求我穿的衣服褲子都要合身、貼身、講究剪裁、不得穿垮褲等等等的時候,不也是在把刻板印象裡的 gay icon 套在我身上?那你要不要為這個負責?你形塑了一個男同性戀的樣子。

  「你真的太恐怖了、誇張!到底是為什麼這種心理不正常,你不努力去克服?」「如果你還覺得是不正常、是病,帶我去看醫生!看幾次我都跟你去!不要在那邊鬼扯!」「心理變態看醫生是沒用的!你只能靠你自己變正常!」終於,我們所信仰的醫學權威被否決掉了,背後還隱含一種隱性的價值觀:家醜不可外揚。

  「你到底在想什麼,這種事情都告訴你的朋友!他們會怎麼看你?他們當然不覺得有怎樣,因為他們跟你沒有關係!可是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這麼自私!」

  「你說給我自由沒有限制,可是你正在做的事情是什麼?你企圖控制我的思想、控制我的行為!我活了二十年正正當當沒有見不得人的事情,你全部否決掉...」「你不正常!你哪裡正常!」「我哪裡不正常!前三志願一路到今天,我出了社會還是一樣在前半段!我不會因為性向就被迫消失在這個世界,我吃飯睡覺工作賺錢,有什麼錯嗎?我哪裡不正常哪裡有罪?」

  「反正你就是在合理化那些骯髒的事情!你哪裡知道社會上那些人會用什麼眼光去看你!你能承受那些眼光和歧視嗎!你不會被認同!你會被唾棄!連帶的我們也要跟著你見不得光!」

  我不需要合理化,因為一切都很正常。

  「好,你希望我怎麼做?我會試著去交女朋友、試著結婚生小孩,一切都按照你的劇本你的人生期待進行,可以了嗎?」「你少敷衍我!你做的一切就是要否定掉我十幾年來的心血!你就是要忤逆我!」「按照你的期待又有什麼不對了?我既不碰那個髒亂的圈子,又符合你人生劇本的要求,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只是我要怎麼想、愛怎麼想,這你無法控制了吧?你可以箝制我的一切,我也按照你說的去做,但是你妨礙不了我的思想!」

  「你太誇張!你在指控我專制嗎!我哪裡控制你的思想和自由?我給你的自由還不夠多嗎?我只是希望你正常,哪裡錯了?你不懂做父母的心情!我沒有錯!反正現在,是因為你還沒有經濟能力,等你自立了,被榨乾的我們(雙親)也沒用了,你就會當成垃圾丟掉了,我們對你的利用價值也沒了,你是這樣想的吧!」

  你就錯在你沒有真的把我當成一個人在對待,而你不會明白。

  「我沒有說過這些話、也沒有這樣想過,只是我在怎麼說你都不會接受,你只認為我合理化、狡辯這一切,所以我不說了。你要我怎麼做,我都照辦,就這樣。」

  「就是因為你書讀的多,所以變成這個樣子,我寧可要一個殺人放火的壞孩子,我也不要一個同性戀的孩子!你一直都很乖,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這次我沒有錄音,但句句屬實、絕無編造。這些話不像草苺圖騰最近寫到關於糖果妹的文章那樣,小孩子隨便講講,心痛一下、放個屁就沒了,毋須太在意。兩天裡面我拼湊回的一點自己、一點自信、一點尊嚴,這次是徹底的粉碎了。
  
  這句話讓我動搖了那些多年來建立的信念和價值觀。在殺人放火的異性戀 vs. 知識份子的同性戀之間如果只能做單一選擇,我該怎麼選?前者傷害到無辜的第三人、增加社會成本,造成別人的"家庭"破碎,但是進了監獄再出來或被槍決投胎後再投胎,都還是一條異性戀的好漢;後者,只有唯一下地獄,因為這個選擇傷了原生家庭、造成家庭破碎,還讓這個社會投注如此多的資源在你們這些優秀人才身上,可是卻去搞同性戀造成自己一生烏有、沒有成就、見不得陽光、自甘墮落,罪不可赦。

  不管怎麼選,照家母看來,都是自私都是錯,但卻又有優劣之分:殺人放火好過做一個同性戀,他寧願我去殺人放火。有人說,我不能只為了自己、只看見自己,要體諒你的母親,可是,誰來體諒我?我被教導成為一個誠實的人,這也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對於性向問題我始終是打太極而非說謊,因為說謊並不可取,說了一個就會要有更多謊言去圓那個非事實。

  說實話有讓我們的人生比較好過嗎?尤其,我們是被迫、被制約要說真話的時候,實話傷人,可是被迫傷人的我,卻是唯一要對所有人、所有事情負責的那一個。

  Just put all the blames on me. I deserve it.

  媽,你可以把所有的錯跟罪都怪在我身上,我一概接受、我也不再辯解,但是請你不要自責,你的自責讓我心痛:你供我吃穿、進高等學府,無錯也無罪,我一直心存感激。今天,你唯一做過的錯誤決策,就是太過急躁地揭開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紗,這種衝擊不是一個活在社會長久下來建構出夢幻又不切實際的價值觀與規範裡長達四十多年的人,一夕之間可以接受的分量。

  看看那些流竄於電子佈告欄某些特定看板性盲般地鄉民,他們多數只活了二十多年或十多年,都只能是那個樣子腐爛發臭,在性別的觀念與議題上無知到令人作嘔的地步。而我又怎麼會期望你可以用正確的態度去面對這麼龐大的,問題,雖然我不願意用這樣的字眼,但這的確是一個問題,或說事實與真相。

  前天,我說我不自私,但是今天我混亂,或許真的就是那麼自私。

  這幾天我一直告訴自己,我需要給你多一點時間與空間、我願意負責承受你的負面情緒,可是你不能不留時間與空間給我,我也是個人,我也有我的情緒。說到底,把我拉出櫃子的人是你、把自己關進櫃子的人也是你,而我對你做實質上負責的同時,我還要背負著你強加給我的不負責任、自私、背叛、荒謬等罪名。

  動輒得咎,就是這麼一回事了,而我沒有逃避。

  我很努力在消化這一切,但請你多留一點空間和時間給彼此,好嗎?我不是只在這裡打字宣洩這一切,昨晚我懇求他留一點時間空間給彼此,可是他不願意,我該怎麼辦?我的情緒負荷也是有底線的,可以不要再逼迫我了嗎?我不情願但卻願意為你作改變的妥協,被視為敷衍,我怎麼做都不對,即使發自內心的讓自己成為一個異性戀,你仍存疑。

  我不想繼續跟家母反覆這種套套邏輯式的對話,我不知所措,不知道還能怎麼辦,很累很累。

  而我有預感,事情還沒到最底,而我將從鋼索上掉落,卻只擔心著會不會傷到你們、會不會傷到你們,我的爸媽。可以懂一點點我的心情了嗎,媽?我真的不自私,我也一直對自己負責...當我喃喃自語的同時,你是否還在拿石頭丟我?就像我跟你沒有關係那樣地使力丟、用力丟。

  我會試著堅持到最後一刻,可是我不保證不會中途退出,結束這太過混亂的一切。我有懦弱的權力,就像我有努力活著的權力一樣,沒有是非對錯,就是活的像個自由人而已,很單純。

  每一次反覆這些對話,不只是一種紀錄,我重新檢視自己、重組自己,我的確在事情發生當下說了很多傷人的字句,可那也是我真切的反應,不做作、不造假,然後我再一次站起來,就像從來沒被傷害過、沒傷害過家母般地,生活。

  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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