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9日 星期四

父後許多日

會發生的,終究是會發生。父後許多日至今,該辦該處理的事情都差不多了,即使很多程序違背我的意願,但終究是過的差不多了。
 
近十年前的今天,我考上大學,這是一個轉折點,我開始意識到一些事情,十多年後的今天我想重新整理一次然後再也不談它,日後不管是誰想再提起,我都不願再做回應。當然,那些不明究理只是一味想檢討我的人,我亦不願再浪費心思回應。
 
你們不值得。
 
家庭對我來說是個奇異的存在,基因上很近,情感上很遙遠。這一切始於我還記得的時候。我流浪在親戚家保母家直到幼稚園大班最後一個學期,我才回到家和我的原生父母一起居住和生活。年輕時的他們忙著打拚各自的工作,出於好意的親戚們爭相協助扶養這個大家庭裡的長孫,即使媽媽事後曾與我提起其實她並不想同意,算命的曾跟他說過這孩子日後跟家裡不會那麼親近,她隱隱擔憂,卻也無法婉拒,同時她也想趁自己還年輕,打拚事業,夢想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和孩子一起居住,而不是住親戚提供的居所,看人臉色。
 
我的媽媽,至今我仍覺得她很厲害,在那個時候可以說是為自己想要的日子打算長遠。可她並不總是對的,她不是神,她沒有辦法知道日後會發生這些影響我和她深遠的事情,我這麼相信著:如果媽媽知道那些她委屈求全又屈服於傳統社會框架的事情,未來將扭曲我的性格與人生,那時她肯定有不一樣的選擇。
 
我的父親在我上台北讀小學之前不曾出現在我的生命記憶裡,他亦忙著打拚自己的事業,有時候我想,如果他不是一個想當老闆也不是想叱詫商場的類型,是否往後這十多年我和他之間會有更多的時間互動和修補彼此之間的關係?
 
或許吧。
 
我記憶中的父親如果要下關鍵字,大概會是這幾個:酗酒/肢體暴力/言語暴力/缺乏邏輯/控制狂/謊言/固執/自大/好面子。被揍了近十年,一直到高中,我才真的學會看人臉色,其實我一點也不聰明,察言觀色是被揍的心驚膽跳過程中一點一滴磨出來的。都是負面的關鍵字,可是他對朋友很善良,對兄弟姐妹很大方,只是對他的配偶及孩子們不適用。他常常被騙,卻還是真誠地對待周圍的人,不管是好或不好的部分,真誠卻笨拙。
 
第一次被揍我還記得很清楚。
 
小學一年級第一次段考兩個科目國語和數學,我考滿分,拿了獎狀回到家,開心的和媽媽說這事,她讓我也和父親說說這事,父親當下說他以前讀書時拿到的獎狀都拿去當壁紙貼了,我笑著回應:這很像是老師前幾天說的故事,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父親笑笑不置可否。
 
當晚我就被揍了,父親說我態度囂張,不過是一次段考,說什麼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這是一個為人子女不該有的態度,在他酒後,我從睡夢中無預警地被往死裡揍,充滿恐懼,跑出房間撥了電話給我的導師,電話通了講不到兩句電話便被媽媽接過去匆忙跟老師說打擾了便掛上上。媽媽說,這種事情不可以讓老師知道,媽媽會處理。
 
然後這一處理就處理了十年,這十年裡面我學到幾件很重要的事:忍無可忍亦無需再忍。這中間不斷地因為各種事情挨揍:吃飯夾的菜裡面夾到肉(父親覺得我太胖了,不能吃肉);爺爺過世那幾年他自己走不出失去親人的痛,酒後就拿我出氣;生意失敗,酒後就是一頓揍。國中的時候媽媽受不了了加上父親生意失敗為了避免共同財產受其影響,便跟父親技術性離婚,而後父親因為自己面子掛不住,總要求恢復婚姻關係,媽媽說了,除非父親能改善他的心態和行為,否則不可能。我曾對這件事情抱有期待,期待生活會不一樣,結果不一樣的大概是挨揍的頻率變得更高。
 
我開始會頂嘴,開始不服從,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是為什麼需要忍受這一切,只不過還是一直在挨揍。父親的姐妹們曾關切過這件事情,不過結論都是我應該要接受這一切,因為我沒得選擇。我疑惑了一陣子,決定不接受,可我也躲不開。每天情緒都很鬱悶,即使後面十年父親到中國經商,每兩個月才回台灣一次,我還是處於挨揍的狀態, 偶爾有那麼幾次躲過了,覺得幸運也覺得不滿:我的人生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厭惡活的心驚膽跳。
 
直到最後他們都沒有再結婚。
 
日子過到現在, 我想起來會覺得感恩的是:求學的過程裡面,那一些隱約知道我家裡狀況的老師們,從旁開導我許多,不著痕跡的。我曾問過某個國小導師一個問題,在某次又是飽受折磨的幾日後,我問導師:如果眼前有一隻獅子而你又有一隻獵槍,你會怎麼做?他跟我說,他會放過牠。可是他一直在攻擊你耶?躲開,放過他,放下那把獵槍。導師如是說。那時我很生氣,覺得全世界都不理解我有多痛苦,接下來的日子,導師常常帶書給我看,有時候甚至要我不要上課,去圖書館讀讀別的書,多去運動。於是我開始轉移注意力,讓自己不那麼痛苦,也在這段時間我養成大量閱讀的習慣,什麼書都讀,像是餓了許久那樣地讀。
 
日子開始在我讀高中的時候有一些變化。被逼著讀普通高中實在非我本意,但生活如此,似乎每件事情我都沒得選,反正日子也沒什麼希望可言,你們想要怎樣就怎樣吧。這個階段我已經不知道恨是什麼,只覺每一天都很漫長。但這樣的我竟也在高中的時候交上了朋友,開始在意自己的外表(嗯,是真的太胖了,但怎樣也沒有到需要挨揍的地步),我開始有了自己的社交生活,也開始意識到自己那樣的境遇並不是常態:很多人家裡不是那樣的。如果可以離開家裡的話,說不定日子還是有點希望,我抱著這個念頭,硬著頭皮跟著同學一起唸書考試,雖然很多時候我根本搞不清自己到底讀了些什麼,可是我有找到我喜歡的科目,原來自己好像也還不是太差勁。
 
活著就會有一點希望。
 
莫名考上高中,接著是大學。
 
放榜的那天,媽媽煮了一桌都我愛吃的菜,說是要恭喜我到另個階段,不過還是叨唸著怎麼會挑了個在新竹的學校。傻媽媽,那個時候我埋怨你總是要我忍耐,狀況已經到我其實只想離你們離得遠遠的,政大不是填不上而是因為它在台北,在台北的學校都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媽媽說,父親很驕傲的跟他的朋友們表示自己家裡出了一個大學生。可我心裡卻對這樣的狀況感到噁心不已。
 
我不是你可以拿來炫耀的東西,你沒資格。
 
隔兩週父親返台,我又挨揍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挨揍。
 
我再也不要忍耐了。在這之後,我不再忍耐,稍有跡象顯示父親又愈用各種方式要控制我的想法或決定,我便不客氣的用激烈的言辭反擊,在他的朋友面前,我也從不給他面子,至今我仍不後悔做過這些事情。反擊,就是要往痛處下手,如此最不費力又最能有效果,我就是一個這麼糟糕的人,只要無涉肢體暴力。
 
父親說我太驕傲,不過是考上大學有什麼好得意?語畢又是一頓揍,又是個睡到一半的夜晚,我決定反擊,於是我推開他拿起椅子要砸過去,媽媽阻止我,問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嘶吼著回應:那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我還要忍到什麼時候!這些話和動作讓父親更惱怒:你憑什麼反抗?他隨即要我滾出家門,我二話不說便出門,父親愈怒,在電梯間掐住我的脖子,說我敢離開試試看,媽媽很驚慌,而我累積十多年的情緒已無可避免的爆發,不再是那個只能躲在被子裡面騙自己被揍完很快就沒事的體型了,我反手回掐他的脖子:我不能輸,快要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怎麼可以在這個地方就輸了呢?
 
媽媽始終是站在父親那邊的。可是我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媽媽逼我放手,趁父親還在缺氧咳嗽的時候,我搭電梯下樓,不知該去哪,躲在家附近,直到媽媽找到我。我連珠砲似的對著媽媽大吼,要他們都離我遠一點。即使你不能保護我,也不該叫我忍耐。平常話很少的我,一口氣把這麼多年的怨氣全數爆發出來,我埋怨媽媽一再縱容父親的暴力行為,不分青紅皂白的全往我身上招呼來。
 
這件事情親近些的朋友都知道,媽媽這才意識到那道撕開的口子已經嚴重化膿腐爛,我也壞去了。上大學那四年,連過年我都等宿舍關門趕人了,才緩慢地回到台北車站,一直等到初一,家裡大夥兒都回南部,我才進台北家門,初四便火速又回學校宿舍,如此四年。
 
將畢業那年,我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其實這也是在媽媽強烈的要求下,我心軟讓步,那趟旅程,我並未多做他想,以為像媽媽說的,他變了,他不再動粗,也不做其他精神上的折磨,可這最終只是假象。他以為,用錢就能堆砌彌補那十多年的過錯,而自己不需調整心態,一步步仍將我逼上心死。
 
要出錢讓我出國再進修,我傻傻的信了,也考上了,沒有拿到獎學金,一年少說也是百出頭萬的費用,才發現他說能負擔的背後是媽媽的老本,我一發現便踩剎車回絕這件事情,他生氣媽媽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錯都在別人身上。
 
出社會工作的這些年,大小爭執不斷,干涉我的工作選擇,批評不斷,他自視甚高卻一事無成,最後落得被合夥人掏空公司的下場,以收山回台灣作結,回台不過幾天,便烙話要我跟他好好相處,把他當父親看待,我不再回應,隔沒幾個月,罹癌,開刀化療,賠上全家人的時間,在確診之前,我本已打算出國飄個兩年再回台灣,也被媽媽要求喊卡。這兩年,我的確意識到疾病的影響,也看到一個人自始自終的軟弱與無法自決,讓我厭惡異常,即使到了病榻後期,仍不斷在抱怨人生對他的不公平,一直到撒手的那天,他對人生的不甘願不曾消逝,若他知道根源在哪裡,或許能走的帥氣些,只可惜,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
 
我是鐵了心不再陪你演這齣人生的戲,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們的血緣不會改變,可是你的戲就請你自己唱吧。背著你的親友給予的負評與汙名,都好過跟你演一場親情戲。你這一生就如此了,可我的至少還有幾年得走,即便不轟轟烈烈花團錦簇,至少我可以回歸於平淡與自在,不用再與你糾纏不清。
 
人生是公平的,我這麼認為。